思敏Elanor

“but less evil shall we do in the breaking.”

【炽焰慧心】蝴蝶与尘埃


蝴蝶与尘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永生的精灵王子不是烛火,必死的凡人女子也不是飞蛾。艾格诺尔战死前写下了一段回忆。



  


我再次见到她的那天,多松尼安的边境正下着一场大雪。鹅毛般的雪花在深冬的风中呻吟,松树上盖着银色的棉被,我站在山岗上带队巡视,警惕大敌的动向,眼里只有白茫茫的无尽平原。

 

这里的每位守卫兵都配备长剑、弓箭和匕首,沿一条笔直的线整齐列队。每个人都在寒风中沉默不语,双眼注视着脚底下苍凉的阿德嘉兰。

 

这是诺多族背离蒙福之地,到中洲来对抗大敌的必要牺牲。没有谁为我们警惕黑暗,也没有谁为我们筑起防御的环带。

 

就是在那样寒冷刺骨的一天,营地的守卫队长突然向我报告,有人专程来找我。我还以为是哥哥,但他告诉我那人是一位老妇,而且会说昆雅语,说是非常急切地想见我。

 

我回到驻扎地,一个陌生的背影就站在那里等我。那老人缓缓转过身,取下兜帽,我的心一抽,好像胸口被挖空似的——是她!竟然是她!怎么……? 

 

雪一般的银灰是她的长发,深绿的衣裙上绣着银白细纹,如同暮春的清泉。她握着一根破旧的手杖,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里,看向我,繁星盈盈的深海是她的双眸,岁月的悲喜藏在她眼角卷起的褶皱中。

 

极致的欢喜直冲我的额头,我嘴唇麻木,四肢僵硬,想动也动不得,仿佛被施了巫术,心底却又越来越好奇。

 

安德瑞丝?安德瑞丝!我几乎相信这是一场梦。我早已在无数个梦里见过她。但每一次我都会把这当做是伊尔牟的恩赐,我会径直去抱住她,有时我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。我本能地挪动自己的双脚,只想再次将她拥入怀中,确认这一次真的不是幻觉。

 

她没有在我怀中消失,没有变透明,没有像雾一样散去!真的是她!可她是那么冷,那么冷。我擦去她额上的雪花,也许还含着眼泪,也许我还笨拙地说了些什么,我不记得了。侍从递来座椅和热茶,从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愿放开她的手。她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那么美,肌肤底下的脉搏犹如秋雨惊雷,生命的血液流淌如同湖泊拥抱溪河。

 

我并没有问她为什么千里迢迢来找我,我认为我知道答案。她开口第一句话是:“我打扰你了。”

 

“安德瑞丝,请别这么说。”我低喃道。

 

安德瑞丝就这样到了多松尼安边境,跟我住了下来。

 

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早上,我照例醒来第一眼看向枕边。安德瑞丝不在床上,却已经坐在书桌边了。她拿着一本书,挠了挠头,对着书页眨眨眼。我立即起床凑过去,问她在看什么。

 

《蝴蝶》,是五十年前我送给她的一本埃尔达民歌集,讲的都是埃尔达平民的世俗生活。我心中暗喜她竟然如今还留存着。但她的眼睛呆滞地盯着纸面,毫无阅读的意思。

 

安德瑞丝揉了揉眼睛,把书又贴近了些,然后叹了口气,翻了下一页,又盯了一会儿。她看我担心的样子,忽然笑起来,问:“你这儿有没有矮人大师做的镜片?”我茫然了一下,但很快说:“有有有,我给你找。”

 

矮人做的镜片,是埃尔达的眼睛受伤且无法医治时,不得已才使用的器物。我很早安排医官和医女们采购了许多,备在仓库,但这些年基本没怎么用上,我其实有些后悔在这上面耗费财力。安德瑞丝这么一说,我便感到很奇怪,好好的,要镜片做什么?

 

安德瑞丝拿着镜片——上面还挂着用来固定在埃尔达耳上的链条,将它悬停在书页上方,字迹的影子转到了镜片上,而且放大了许多。她十分高兴,笑着说:“好多了,好多了。”

 

她用这样的方式翻完了那本书,我耐心地陪她一起看,就像我们曾经在拉德洛斯时那样。我问她:“安德瑞丝,是字太小了,你看不清吗?”她有些委屈地点点头,我的胸腔内突然被狠狠地揪了一下,忙安慰道:“没关系的,没关系的。这个镜片你先收好,我再给你做一个带手柄的,你握起来更方便。”她笑着点点头。

 

想到能给她做个什么东西,我就感到喜悦,头脑里幻想着她收到时的模样,但又担心自己手艺笨拙,她不喜欢。我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工匠,请他指点一下技艺,他也十分乐意。在这枚手持镜片的背面,我刻上了蝴蝶的图样和安德瑞丝的名字,那天晚上递给她时,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欢喜的光。那晚,我们在房间的躺椅上卧着,说了很多悄悄话。我偶尔抬头望见窗外的圆月,他航行的速度似乎比往日快许多。

 

那天之后的第二天,安排完战士们和安德瑞丝的早餐后,我发现她又一个人呆坐着,还是在看那本《蝴蝶》。我关好门,在她的身边坐下,她指着书页上的字,突然问我:“‘orró’是什么意思?”

 

我很纳闷,对她说:“就是‘东边’或者‘日出’的意思呀。”

 

她淡淡道: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
 

这个词是昆雅中的常用词,安德瑞丝应该是知道的。她知晓埃尔达的语言和许多知识。还在拉德洛斯的时候,我们会泡在藏书馆里,接着明黄的灯光,坐在同一张椅子上阅读那些美丽的词汇和诗歌,直到清晨的旭日光芒洗去一夜沉淀的污浊。有时,她闭着眼睡去,便会靠在我的肩膀上,乌黑的秀发如同丝绸一般搭在我的胸前,我的脸贴着她的额头,我俩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。

 

但为何那天她就不记得这个词了?我当时并不明白。

 

有一天,我给士兵们布置完巡逻的任务后,回屋查看安德瑞丝的情况,发现她正站在一个矮凳上,擦拭置物架的灰尘。见我来了,她便朝我歪歪头,说:“这上面脏了,我得擦一擦。”

 

其实她不必亲自劳作,我早就安排了两位侍女打理我们的房间,并照顾她的日常生活。“让侍女来做就好了呀?”我问道。

 

安德瑞丝把目光收回,又专心擦起来。她说:“我不喜欢她们整天都盯着我。”

 

这话叫我摸不着头脑,有人照顾她不好么?是侍女们不够用心么?

 

我正陷入困惑中时,眼前的突然一幕把我吓了一跳——安德瑞丝毫无征兆地从矮凳上摔了下来!她的臀和半个背着地,双手捂着两只膝盖,痛苦地呻吟着。我冲去想将她牵起,但稍一用力她便发出一声让我撕心裂肺的叫声。我自责到了极点,她似乎察觉到我的心思,咬了咬嘴唇,逼着自己不叫出来,她隐忍的表情,让我的心就像被绑在火上烤那样疼。

 

“来人!人呢?!”我朝门外大喊,仿佛这样就能阻止这般意外发生。

 

情急之下我蹲在她身后,从背后伸出双臂,半抱着她,让她按自己的节奏和力度扶着我的手站起来。当她稍微能将腰臀抬起一点的时候,我便马上轻轻托起她。

 

我半搀半托地将她移到旁边柔软的躺椅上。她看起来疼痛极了,大口喘着粗气,双眼紧闭着,手仍不断地揉搓膝盖,喃喃自语着:“我可以自己劳作的,我得自己做……我太无聊了,我得做点什么……擦灰尘很简单的,很简单的……”

 

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扶她下来,只恨自己又伤害了她。我无助地站起来,冲到门口大吼道:“医官!医官呢?!没听见这里有人摔倒了吗?!”

 

“来了!来了!”医官奈斯塔尔[1]和医女带着药材和工具跑了过来,直进了房,齐蹲在安德瑞丝身边查看她的双腿。别的侍从都害怕地低下了头。平日里这些属下尽心尽力,但这时却要忍受我突然的严厉,我不禁又自责后悔起来。

 

但当时我顾不得那些,只速回到安德瑞丝身边。她从刚刚坐到躺椅上到现在都未挪动自己的四肢——坐姿仍然十分僵硬。我不敢搂她,只是简单地轻轻触碰她的背,让她知道有我在。

 

她转过脸来看我,嘴角勉强又埋怨地浅浅上扬,将一根手指摁在我的唇上,又莞尔一笑。她的意思是“我知道你关心我,但你刚刚语气太粗暴了。”

 

奈斯塔尔和医女已经展开治疗,为她上药。我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她单薄的肩膀,可能是在安抚我自己的恐惧。过了一会儿后,她挪了挪四肢,长叹一口气,稍稍舒展双肩和背部,似乎终于放松了一些。

 

治疗过后,安德瑞丝半卧在躺椅上休息。我送奈斯塔尔和医女们出门时,瞥见安德瑞丝的一缕白发流淌过她的侧脸。

 

奈斯塔尔说,安德瑞丝应该尽量减少劳动,才能避免类似的意外。我很明白医官的建议,却猜想到安德瑞丝不愿接受他人的照顾。但我暗自反复琢磨,最后还是决定将医官的话讲给安德瑞丝听,请求她将打扫房间和洗衣做饭等闲杂事务交给别人来做。安德瑞丝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目光瞪着我,一语不发。她撇过脸去,泪水卧在她眼窝的皱纹中,如同荒芜大地上的一弯清泉。

 

她还是妥协了。从那以后,安德瑞丝便把大量时间花在了读书和与我说话上。在经过她的同意后,我又安排了一位侍女专门陪她做些园艺和刺绣,替我在我必须巡视边境和召开会议时陪她解闷儿——我心中竟羡慕起这位侍女!待到春天来临,嫩枝抽条时,营地里的事务稍闲,我便和安德瑞丝一起单独到营地之外的地方散步,看花海盛放,草长莺飞。碧蓝的晴空映着她的白发,犹如纯洁飘逸的云。

 

可才刚刚到盛夏季节,她便不愿意再到营地以外的地方散步了。

 

从我们的房间走到营地边缘,其实只需要一顿早饭的时间,但即便是这样,安德瑞丝的双腿都会酸疼难忍。她会驼着疲劳的背,时不时地弯腰揉揉膝盖,目光垂到了地上,仿佛有千斤重压在她身上。我揪起一颗心,再也没有提想与她单独去散步的心愿。实际上,从她来边境的第一天起,我就必须耐心地放慢脚步,才能与她并肩行走。但我其实很害怕,怕安德瑞丝多心。

 

“不出去也好,在屋里,咱们说说话?”我尝试安慰她说。

 

她的眼睛又明亮起来,弯成月牙形状,展开一个带着皱纹的玫瑰般的笑容。我轻轻握住她的双手说:“你想说什么,或者想听我说什么呢?”

 

“跟我讲讲你的妹妹吧。”她突然说,“我听说她要结婚了?你们埃尔达的婚礼是什么样的?”

 

埃尔达的正式婚礼是需要一场隆重的婚宴的。新人需在曼威与瓦尔达的见证下念诵誓词,并将誓词书写在纸上,呈给父母,最后交换戒指,算作礼成。然后还要摆一天一夜的宴席,款待父母和亲朋好友[2]。对埃尔达而言,婚礼是极为庄严的仪式,因为双方一旦结合便等同于契约被签订,永不失效。

 

“而我们人类结婚,只需要两个人在证婚人面前念一遍誓词即可。”她开玩笑地摇摇头,“精灵的礼仪真麻烦。”她浅浅的笑穿过初夏的温和日光,黑眸中调皮地闪烁着光彩,我忍不住轻轻将她拉近,让她靠着我的肩膀。就这样,我们安静地坐在房间里,听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叶如海浪般唱起歌。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聊天,柴米油盐、风花雪月。我们的交谈就那样飘散,被遗忘在风中。

 

有天清晨,我还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的时候,一股奇怪的臭味飘进我的鼻子里。我睁开眼,看见安德瑞丝正坐在床头,银发散乱着,披肩甩落一半,眼神呆滞地看着床对面的柜子。我正想跟她道早安,她却开口说:“从今天起,我们分房睡。”我愣住了,吓得直接起身坐好,问为什么,她却强硬地大声说:“我们分房睡!”

 

“安德瑞丝……”她满目怆然,我不敢再问,便只好拉起她的手,她竟甩开我!我疑惑万分,究竟是什么出了差错?

 

“我需要……我需要另外一间房间……”她黏重的呼吸从胸口挤出,“艾格诺尔,我需要它……”

 

“当然可以,当然可以。”我忙安慰道。“但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?安德瑞丝,这好突然……你来多松尼安都几个月了,我们一直都住在一起。”我小声问:“发生什么了吗?”

 

安德瑞丝突然冷冷一笑,那神情像在我心里狠狠刺了一刀。她说:“你还不明白吗,艾格诺尔?你没有做错任何事,没有人做错任何事!我老了,事情就是这样。人会老,身体会更快疲惫,会生出许多病来,还会发臭,难道你……是啊,你怎么可能会知道呢。”她的头颅低垂着,双手绝望地捂住了眼睛,身体颤抖。我无法不去拥抱这样的安德瑞丝。我多么希望老去的是我!变迟缓、变虚弱的是我!我多么希望……是我!

 

好在她这次没有甩开我。我将下颚轻轻放在她抖动的肩上,是那股味道,但我并不介意。

 

“安德瑞丝,求求你,求你别这样……”我亲吻她的肩膀上干燥的肌肤。初秋的晨曦淡薄而苍凉,我却感觉眩晕。

 

我想起五十年前,我启程返回多松尼安边境的前夜,我们在塔恩艾路因湖畔诀别。她也是这样沉默地流泪,我忍不住将她牵入怀中,忍不住也像这样亲吻着她微颤的肩膀,她的身体是那样冷,寒意直钻进我的心中。

 

“我们私奔吧。”她说。

 

我何尝不想留下来?或抛下一切跟你走!只要能跟你一起,安德瑞丝。

 

一生一世,朝夕相伴,这些都是极好的。

 

可是,我要如何才能让你明白诺多的厄运阴影已经笼罩在我的身上?曼督斯的预言在我们心中徘徊,犹如鬼魂。安德瑞丝,我身上沾着澳阔隆迪的血,我的同胞犯下滔天罪行,北方的火焰在不可预知的未来燃烧着,我怎能将你牵扯进这一切的重担与罪恶中?

 

我想到这些,头脑剧烈地疼痛起来,如同一根根坚硬的钢针缓慢地刺入我的额头。我怕安德瑞丝察觉我的懦弱,便松开了怀抱。

 

于是我没有答应她,只含泪说了一句:“不,安德瑞丝。缘分已然殆尽。”

 

一如知道我多么想收回这句话!每一天,这不相见的五十年的每一天,我都在想:如果那天我没说出这句话,一切会不会不一样?

 

我早已将安德瑞丝当成一个念想,一个活下去的盼头。所以当安德瑞丝重新回到我身边时,我感到身边的一切都是伊尔牟编织的幻梦。

 

我忙收了眼泪,将安德瑞丝额头上散乱的银发梳到她的耳后,把她肩上半搭着的披肩为她披好。我向她乞求道:“你要自己的房间,或者要任何东西,都依你,但我实在不能再承受和你分开了。我不能再经受一次了。”

 

最终,我们各自都退了一步:我在房间的另一边摆了一张新床,与我的床平行,安德瑞丝从那以后就单独睡在那儿。这样既可以满足她的心愿,我又能每晚与她道晚安,醒来的第一眼也依然是她,还能随时注意到她的需要。

 

但过了一段时间,我便开始吃惊于安德瑞丝要分床的决定或许是对的。她开始偶尔无法控制地呕吐。我请了两位侍女专门负责她的卫生,一位早班,一位晚班。安德瑞丝那个时候经常躲避我的目光,甚至推开我的拥抱。她会用毯子遮掩她自己的长斑的身体。我才渐渐明白过来,原来在他们族人的心中,因为老去而变白的头发和皮肤长出的皱纹是丑陋的,而且作为女子,这些甚至是羞耻的。而安德瑞丝自尊又要强,虽然这恰恰是我爱她的原因之一。

 

我可以忍受看着侍女们处理她的身体时的尴尬,但每每见她一边埋怨自己,一边骄傲地证明自己,我便感到极度的煎熬。

 

后来,安德瑞丝的腿脚开始会剧烈地发抖,走路经常需要扶着墙。她已经不再愿意见到医官,我只好和奈斯塔尔商量一起骗她,假装他只是路过拜访,与我和安德瑞丝随意聊天。但实际上,奈斯塔尔要趁此机会观察安德瑞丝的健康情况。

 

他私下汇报时对我说,安德瑞丝的四肢会越来越缺乏力量,极有可能在走路时突然摔倒,要我多加看护。而且记忆和食欲都会衰退。我立刻召来厨师们一同讨论,按照奈斯塔尔的建议改善了安德瑞丝的食谱。我又问他安德瑞丝究竟得了什么病,要如何才能医治,奈斯塔尔只摇了摇头,说:“或许是因为她从拉德洛斯一路徒步走到多松尼安边境,走了太久,肌肉已经超过了负荷,又没有得到及时的补救,路上风雪苦寒,也加剧了病情。但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或许是因为次生子女的身体本就比埃尔达脆弱,而我们对他们的理解又实在太少。”

 

我掉入了绝望荒芜的黑渊中。

 

最后的那段时间,安德瑞丝连自己洗浴都很艰难,也越来越不愿意接受侍女们的帮助。有一次,她吼叫着拒绝了她们的靠近。

 

“不要帮我!难道我自己都不能照顾好自己么?!”

 

她的嗓音从未那样干燥、刺耳,充满怒火。她们的眼睛里含着冰凉的泪,我对这一切却毫无办法。

 

只有在每个夜晚,当安德瑞丝辛苦地过完一天,我也忙完一天的事务之后,我俩才能在这个属于我们的小屋里享受片刻的宁静。我会侧躺着,注视对面的另一张床上的她。我们之间小声的、浅浅的交谈,就已经能暂时安抚我的心。

 

“这样有意义吗?”有一天我们都躺下时,她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,突然自言自语道,“这样活着有意义吗?”

 

就是在那张床上,安德瑞丝闭上了眼睛。云朵般的棉被铺在她胸前,露出一小节绿叶形状的领口。暮秋早晨的金色阳光编织在她清白的银发中,岁月无声地轻落在她的面容上,看起来既苍老又年轻。她没有作梦,神情恬静,与这阿尔达的千疮百孔再无牵扯。

 

我握着她的手,想起多年前拉德洛斯的那场舞会上,我们初次遇见时她的模样。她那时的头发是那样乌黑,犹如夜幕,一颗银星在其中鲜活地闪亮着。我们也这般牵手,在琴声中共舞,那时我感到她的手心里有种火焰在燃烧、在跳跃,那是人类的青春。

 

如今我感觉不到她手心里的火焰了,我只摸到她的老茧和皱纹,像抚摸一片干涸的土壤。我低声道:“安德瑞丝,早安,可以起床了么?”

 

“早安,安德瑞丝。”

 

“早安。早安。”

 

安德瑞丝飞走了。

 

我一直牵着她的手,直到四肢麻木。直到有人将我唤醒。

 

我拥有无数的时间,却宁愿它们全都断然灰飞烟灭!也不要无法与她共度一生。不!一天。哪怕只能再与她相伴一天!

 

“安德瑞丝走了,我最爱的安德瑞丝走了,去到了埃尔达去不了的远方了。”有人把我拖上一个高台,要我说话,我听见有人说:“艾格诺尔殿下,现在是安德瑞丝的葬礼,您说两句吧。”可我感到晕晕沉沉,只能不断地重复说着这样的话。台下的侍从们和属下们默默看着我浑浑噩噩的样子,等终于可以下台时,我才发现长兄和妹妹也在。

 

葬礼之后,我待在我们的卧房不愿出来。安德瑞丝已经不在这里,这间房空得让我害怕。我一遍又一遍地查看她留下的日常用品、衣物和书籍,似乎这样就能抓住她离开的灵魂。

 

当我拉开她的书桌最靠近右手边的抽屉时,突然愣住了,那本我在拉德洛斯送她的诗集《蝴蝶》就躺在里面。

 

我感觉到我的嘴角费力地往上抽了一下,却没有真的笑起来。我翻开那本书,发现里面夹着一张洁白的对折卡片,它镶着金边,有玫瑰样式的精美暗纹。我打开看,是她清秀的字迹,左右两边分别用人类的通用语和昆雅语各书写了一遍:

 

 

曼威与瓦尔妲在上见证,

父母亲朋见证:

艾格诺尔 安德瑞丝

终生之约 良缘永结

 

 

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崩塌。

 

日出劳作,日落读诗,终生相伴,良缘永结……我所有最奢侈最美好的梦啊,安德瑞丝。

 

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那样力透纸背,每一个字都那样坚定隽永。她是用何等的力量握住了笔,书写这些文字?她是用何等的耐心,将这张婚约誓词小心地保存在书中?

 

可这张纸轻飘飘的,风一吹便从我手中离去。安德瑞丝也离去。可我却突然笑了,因为只有安德瑞丝自由了。

 

她一直是自由的。她去了我无法去的地方,走了我不敢走的路,做了我不敢做的事。

 

五十年前的那场舞会上,她向我表明心意,带走了我的第一个吻;在塔恩艾路因湖边,她问我是否愿意抛下一切跟她在一起,我却拒绝了她;五十年后,她又跋涉到多松尼安边境来找我;在我们相聚的这短短六个月里,她将我所有的期待和梦想,那么从容地落成一个承诺……安德瑞丝,你不是飞蛾,我也不是烛火。你是自由自在的逆风而行的蝴蝶,我是困在地上的被风主宰的尘埃。

 

我不知道魔苟斯的攻击什么时候会到来,但我预感到它就快来了,而我必将葬身此役。如今,我想念着安德瑞丝,将她的字迹与承诺揣在怀中,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害怕。

 

我只剩下最后一个愿望,所以才写下这些文字。

 

安德瑞丝已经脱离了束缚,但她的故事不会凋零,她的歌谣不会被遗忘,因为在曼督斯的殿堂里,她永远生动地活在我的记忆中。也因为,我要怀着所有的谢意和敬意,对现在能读到这里的你说:

 

记得安德瑞丝。记得阿尔达曾有她的片刻驻足。并且——

 

去爱!去珍惜生命里和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光,因为这片大地上曾有伟大的爱,不要把它扑灭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-尾声-

艾格诺尔战死于初冬打响的“骤火之战”,仅安德瑞丝去世后一个月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


注释

  1. 医官奈斯塔尔,名字为杜撰。

  2. 精灵婚礼的誓词环节为杜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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